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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川

白川

 

世上最美丽的雪

忽然就很想写写雪童子和雪女两个雪妖各自的故事。基本建立在绘卷基础上,雪童子占主线,雪女BE预警!包含藻巫和意识流狗雪。

 

本来不该是雪童子化形的。由雪堆积出的魂灵,最大的本事也不过凝成一股细细的雪雾,在空中飘飘荡荡,匆匆看上几眼人间景色,被风一吹,就悄无声息地散了。前后还不及小孩子打一场雪仗的时间。

但雪童子确确实实化形了。白发的男孩赤着脚站在雪地里,茫然四顾。他懵懂懵懂,不知道胸前的名刀从何而来,也不知道催促他睁开眼睛的妖气是何人所赠。他觉出寒冷,又觉出惊惶。幸运突兀地砸在他头上,而雪的精灵诚惶诚恐,不知如何面对化形后的漫长一生。是的,那年冬天他还是初生的妖怪,眼睛澄澈得犹如一汪被雪包裹的湖。

巫女站在他对面。雪夜里万物皆寒,唯独她有着不可思议的温暖。这温暖轻柔和缓,不具备侵略性,但在朔风寒夜里蓬发着惊人的美与生机。哪怕她的面容已在记忆里模糊不清,但雪童子仍然能时时回想起她红裙乌发,笑意温融,回想起她一瞬间摄人心魄的美丽。

 

“无怪乎九尾狐会爱上她。”

雪童子这样跟雪女说。然而这句话是他依样画葫芦学来的,爱是什么,他和雪女到底是不明白,于是也只是一说罢了。这大妖怪爱上人类的爱情故事,是他听路过的小妖怪说的。顺势回忆起故事发生的神社,他这才恍然大悟,九尾狐爱上的,就是那晚站在他面前的巫女。

他们并肩坐在枯树横生出的一根树枝上。雪女支着头,看着纷纷扬扬的雪片发呆,线条优美的小腿在空中轻轻晃荡,而他双手撑着树枝,侧过头去看雪女。

雪女啊。是雪神流下的泪珠,是雪与天空诞下的女儿。

他刚离开神社那一夜,回忆着巫女的话语,却不知道旅途指向哪里。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,他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妖气,自雪山之巅绵亘而来,缠绵着雪莲的香气。那是雪女的妖气,和着风送来冷彻入骨的寒意。于是雪童子背上刀,朝着雪山迈出了去往人间的第一步。

 

后来雪童子和雪女逐渐熟悉,他想起初见那时候,才明白那时山脉里愈来愈猛烈的风雪,并非雪女有意为之,而是无意间驱使的。当初他行到山脚,只见村庄门扉被雪埋住一半,屋顶上的茅草在挣扎飘摇。待他顶着狂风千辛万苦爬到山顶,正正看到暴风雪中心、平静的风眼里,静静抱着一株雪莲的雪女。

他曾问她,知不知道那次她差点埋了山脚下的村子。雪女一脸茫然地摇头。

“我那时候……只是很困惑罢了。”她说,“让那个男人不惜生命也要爬上山巅来的,只是一株雪莲。他死前说是因为爱,可是爱是什么?”

“那种虚无飘渺的东西……为什么会有真实的热度呢。”她慢慢地问。

她的困惑愈演愈烈,兵戈铁马一般将内心碾压来去,然而她就是不明白。这份困惑转成无名焦躁,又演化成满天狂舞的暴风雪。妖力因无法理解的感情而暴乱,她却不自知罢了。

雪女怎么会知道什么是爱呢。雪童子听说,一旦雪女爱上谁,就会化为冰雪,不复存在。可是当雪女问他何为爱时,他也无法回答。他本来也是苦苦追寻爱的意义的旅人。他见过神社的巫女,也觉得巫女实在是美,然而当听到九尾狐爱上她时,他却不懂的。爱是指被对方的美丽吸引吗?可是九尾狐那样的大妖怪,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呢。

于是两个不懂爱为何物的雪妖互相询问,又互相疑惑,最后默契地摇头放弃。

 

雪童子常去山脚的村庄闲逛,雪女不爱下山,只是默默地听雪童子讲山下的见闻。到底是她活过的时日长,便担起师长的责任,教雪童子如何驾驭冰雪。到后来,雪童子的刀刃轻松击碎她的雪球,她的冰甲也被刀刃带起的朔风整片撕裂。雪童子总觉得过意不去,反倒是她安慰雪童子,说,以后的旅途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。比试过后若是疲倦,他们就坐在一起,沉默着看雪。彼时云薄日光淡,风清长空远,万籁俱寂,只有雪静静地跳着舞。他跟着雪女看了许多次,每每见她纤长睫毛上都沾满绒绒雪粒。

要说容颜的话,雪女也是不差的。这世上有很多雪女,但他就是觉得眼前这个少女最是好看。他甚至跟她说,化成她的那场雪,大概也是世上最美丽的。

雪女歪了歪头,忽然笑了一笑。

她说,“这句话由你来说,我是开心的。也许是‘爱’吧。”然后她迟疑地一眨眼睛,“只是……和那个男人所说的‘爱’不一样。那种‘爱’,有着能烫伤雪的温度呢。”

雪童子想了想,说:“我听说,这世上的‘爱’,是有很多种的。大概我们的‘爱’,是其中一种吧。”

他问雪女,“你很向往那种滚烫的爱吗?作为雪妖的我们,会被它融成冰雪,化为水滴,最后死在天空里吧。”

雪女托着腮想了很久,久到雪童子以为她已经忘记了这个问题。然而雪女缓缓开口了。

“嗯。是向往着的。”

“作为雪女的我,是感受不到任何温暖的。不能被别人触碰,也不会产生任何温情。看到人类彼此拥吻、牵手归家,只会生出‘意义何在’这样的想法。但是……但是,每一个拥有了那种‘爱’的人,看起来都非常幸福。我拥有这座山脉所有的冰雪,可是日复一日地羡慕着爱带来的幸福。”她张开手掌,凝结出六角冰晶在掌心飞速转动,冰花四溅为承载他们的枝干覆上坚冰。她看着那象征她生命的冰晶,仿佛看着一个无法摆脱的幽灵。她眼睛倒映着终年不歇的纷飞大雪,倒映着独自徘徊在雪原上的百年光阴。

“就算会终结我的生命……可我也想拥抱住那种滚烫的温度,也想体会到那种幸福啊。”

 

雪童子在雪原上待了很久。他本来只是想结识雪女,然后接着踏上旅途。然而雪山终年不歇的风雪令他平静,也令他懒于动弹。况且雪女与他熟络又生得好看,时光倏忽就在他们并肩看雪时流过了。

直到他听到雪女的心愿。这不是一个雪妖该有的心愿,但正因不合时宜,越发显出飞蛾扑火般的动人。这世上有很多雪女,果然他面前的是最美丽的那一个。

然后他发觉,自己真的在这里停留太久了。巫女当初对他说,去寻找吧。找到重要的人,你就会明白爱的意义。毋庸置疑,雪女是重要的。在他初生的头十年,他的生命是由雪女给予光彩,并涂上颜色的。过去多少年后他从未觉得这颜色太过淡薄、太过沉默,因它美的无法言喻,正如那个整日坐在枝桠上看着落雪的少女。那时雪原的天忽然放晴,从地面望去显得那么蓝那么远,像一个注定要发生的奇迹。他收好刀走出去,要用毕生去寻找爱的意义。

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种爱。然而爱有那么多种,这爱不是雪女所期盼的,于是他背起刀要为雪女前去。他要去看那滚烫的爱究竟为何,让雪女魂牵梦萦生死相许。他觉得看过了所有,他就能回来将那爱给予雪女。他不知道要走多远,然而情愿花费一生。

雪童子没有将他离开的理由告诉雪女。小小少年的心总是纯净,他要在回来后给雪女一个奇迹的惊喜。他走时雪女在他背后,唱起了歌谣。

少女的声音澄澈空灵,在碧蓝天空下飘飘渺渺,犹如花落,犹如月升。团团雪绒为他起舞,轻吻他面颊的是轻柔雪风。走吧,雪童子。我以雪的力量为你祝福,愿你的前路永无阻碍永无痛苦,愿你永远苏醒在阳光温柔薄雾初散的清晨,永远安睡在月色皎洁星光满天的夜晚。路途若是让你劳累,愿你的梦里出现我们并肩看雪的雪原。

 

雪童子渡过许多河,翻过许多山。人间有千种美景万般繁华,与扑面而来的莺啼花香一起,等待他慢慢品咂。他下山时忐忑以为,离开了终年冰冷的雪山,到了春夏时分他必定要化为一滩雪水。幸而渗入他体内的妖气如此庞大,让他安全无虞地度过一年又一年。他在春天的樱树下小憩,醒来时樱花纷纷扬扬落满了一身。他穿过夏日祭里拥挤的人群,抬头仰望骤然绽在夜空的烟火。暮秋的黄昏里他捻着红枫叶柄,穿过落叶萧萧的枫林,停在了一座小木屋前。

暮色四合,倦鸟归巢,小屋烟囱里悠悠蒸腾起炊烟。在屋前给猫咪喂食的老婆婆直起身来,说,孩子,衣服这么单薄,不冷吗?冬天就要来啦。

 

新醅酒,小火炉,外头天寒欲雪,屋里他灰头土脸钻出厨间,为老夫妇端出第一次烤的糊了的红薯。

老爷爷装好烟管,瞄到好奇盯着烟管的他,递过来让他吸了一口,然后在小少年剧烈的咳嗽声里放声大笑。“再过几年你长大了,不会帅气地吐烟圈,可是讨不到好姑娘的!”

老婆婆温柔地称呼那只圆滚滚的花猫“健太郎”,那是他们过世的儿子的名字。她拉着雪童子的手叹息,“不管怎么样,你可要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呀。”

他踮起脚去够挂在墙上的小鱼干,没成想好不容易拿下来,健太郎一个冲刺加腾空跳跃,张口从他手里叼了去。落地还扭着身子得意地“喵”了一声,留雪童子在那里懊恼地瞪着它。

雪童子觉得自己找到了另一种爱。于是他迫不及待要出发,要去寒风呼啸的雪原把雪女拉了来,给她手里塞一个香软的烤红薯,把健太郎捉到面前来让她戳戳猫咪肚子。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雪女所祈求的爱,然而看着老夫妇的笑容,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。这温暖自心而窜起,沿着四肢百骸奔流不息,让他时时都要跟着笑起来,就算下一刻就要融化也在所不辞。他想,等见到了雪女,他要快乐地对她大喊,我找到了!我很幸福!

雪童子收拾行装上路。他走时正是春天,日光和煦得天真烂漫,屋旁一树一树的樱花开得正盛。他冲屋前的老夫妇挥手,大喊,“我会带朋友回来的!”

他是真的觉得,他找到家,也找到爱,找到幸福了。

 

雪女不在雪原。有小妖怪告诉他,有一个阴阳师和一个长着翅膀的妖怪来,同她交谈片刻,雪女便跟着他们走了。

是被阴阳师收做了式神吗。雪童子黯然地想。他想起雪女当年在漫天大雪里的话语。她说,她向往着爱。

阴阳师能给予她爱吗?

忽而他难过起来,如果雪女真的懂得了什么是爱,她是不是要如传言所说,化成冰雪了呢。他去人间这些年,知道自己有一股妖气撑着,不会轻易死去。可是雪女呢?如果心愿成真之日也是生命终结之时,那么她的向往,究竟该不该被实现呢。

他的心忽而皱缩成一团,汩汩地流出苦涩来。他第一次流下了泪水,为他前途未卜的朋友,为他生命头十年里最重要的人,为那个茫然不知世事却又怀着飞蛾扑火般心愿的冰雪女孩。他头一次感到了命运的不公。过去他总是欢笑或者平静,作为一个俊秀的初生的少年,没有人忍心让他难过。然而从这次流泪开始,他被迫接受命运的捉弄。

 

是啊,当他踏上回家的路,当他站立在焦黑的废墟前,当他认出那枯木是小木屋旁曾开得灿烂的樱。

那些迫不及待要说与人听的片段,那些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回忆,那些散发出温暖气息的画面,最终都被一把大火吞噬了。小妖怪们说,九尾狐大人和阴阳师的战斗毁了一切。

起初他觉出寒冷,觉出惊惶,觉出荒诞。他不能相信他的家会如此轻易地倾颓。恍惚间他以为这是失去雪女后的一个噩梦,马上,马上他就会醒来,晨炊香气扑面,他还是安然的一个小童。

然而扑面的不是饭菜香气,是浓重的血腥。这死亡的气息夹杂着灰烬劈头盖脸浇下来,把他的纯白衣裳染成灰黑。他一步一步走在废墟里,脚底被残渣扎出血粒。没有了,什么都没有了。整座山都死去了。一片死寂里他回头看见将被鬼使们拖走的山的灵魂。地狱的绘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,无人能开口为无辜生灵唱起送别挽歌。他的脚尖踢到坚硬的物什,低头看是他曾吸过一口的烟锅。烟锅旁是一只烧焦了的手,弯曲的手指狰狞得像是要抓住什么,但终究什么也没有抓住。他本以为自己会哭泣,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,他的眼泪将渗入凝结了血的土地。然而他没有,泪水已复仇火焰舔舐干净。他的身体感到力量,感到冰霜疯长,感到尖锐疼痛,他不知道的是这也是爱的一种,名为心痛。他静静站在无穷无尽的缄默里,站在火与灰烬的人间地狱里,额上冰角破开血肉生长,双眸化为燃烧的血红。

那年冬天,一同死去的,还有曾无忧无虑的雪童子。

 

风是冷的,月是冷的,夜也是冷的。寒冷的事物使他感到平静,譬如手中的刀锋。

他面无表情擦拭着刀刃。是这把刀赐予了他成形的妖气,陪他度过孤独的旅途,斩下心怀恶意的头颅。而他也会用这把刀刺穿玉藻前的身体。九尾狐温热的血将四散飞溅,洒落在已经满目疮痍的平安京。

他走了那样久,终于平安京就在眼前。平安京,他想,为何人类以为自己真能平安?

刀刃倒映出他冷淡而血红的眼睛。雪童子不曾怀念过自己曾水蓝的双眸,盖因害怕一旦陷入怀念,自己会无可救药地软弱。复仇者不能软弱,不能溺于过去的温情,不能有澄澈的眼睛。他撑着梗在胸口的一团火,披着夜色一步一步走向城门。

白日的时候,这座城池显露出还未被完全摧毁的生机。人类固然脆弱又渺小,可是总能在危机里找寻出一丝希望来,玉藻前的大火总是烧不尽的。

他穿行在人群里,人类的交谈随风送入耳中,其中不乏情人夫妇间的低语。这些压低了声音的絮语,即使在这样阴沉的背景下,也无时无刻不带着缠绵悱恻的温度。这时候他想起雪女。曾经他想要给她爱,想要陪她左右。他搞不清雪女究竟算是他的朋友亦或恋慕对象。但不知如何划分的爱仍旧是爱。无论是何种的爱,都具有温度。他的固然说不上滚烫,但总能温暖雪女一阵子吧。

但是他失去了雪女,也失去了那对老夫妇。无论是谁,他都晚了一步。

他想起雪原上的大雪,翩跹得如同白色蝴蝶。想起那女孩坐在枝桠上,轻轻叫他一声雪童子。

“雪童子。”

一声轻轻的呼唤在背后响起。记忆里的声音忽而与现实重叠,他悚然回头。

雪女站在他身后。

 

雪童子和雪女并肩坐在枝桠上。

他觉得平安京的天空没有雪原好看,何况此刻又没有落雪。他四处看去时只见得幸存的亭台楼阁,楼上帷幕随风飘动。他又侧过头去看雪女,见她一如从前,眼神沉默着不知道投向哪里。

他曾有好多好多话要问,然而看到她平静的眸子后,那些话语全都消匿得无影无踪。尽管雪女一眼就认出了他,可他到底不是从前的雪童子了。他不愿意去揣测雪女是否还是从前那个雪女,想来是没有意义了。

时光逝水,永不复还。年复一年,总有什么要被潮水卷了去,落入时间与记忆的空洞里,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。缄默不言,心照不宣。

雪女同他讲了很多。关于她成了黑晴明的式神,关于为什么要跟着他走,关于黑晴明的理想。他听了很多,却实际什么也没有听进去。这分明是重逢,为何他品咂出了离别。他们曾一起平静度过了漫长的岁月,而现在他们就像是平静的道别。然后各自怀着一腔孤勇去完成一个近似不可能的任务。他是为了复仇,她为了心愿成真。

黑晴明许诺,做他的式神,雪女必定会明白何为爱,必定会获得爱,也必定会付出爱。

付出爱。

雪童子忽然恍惚。

雪女祈求的是完整的一份爱。她要的不仅仅是被爱,更是如何去爱。她不是要接受那滚烫的火焰,而是要去拥抱那团火焰。别人给予的爱只能温暖一时,而她要的是从自己心口生出的爱,只有那份爱能温暖她一世。

只有由自己去爱。

 

雪童子问,当初那个长翅膀的妖怪呢?他不是和阴阳师一起去见你的吗。

此时有风乍起,一个身影乘风来到他们身前。来人面容清俊,羽翼宽阔,风顺从地将他高高托起,仿若是天空里年轻的王。他开口,雪女,我已寻了你半日。

雪女仰起头来,应了一声。“大天狗。”

大天狗飞近了。的确是如同传闻中那样风姿绝世的大妖,湛蓝的眸子似要将人吸了去。他问雪女,黑晴明大人交代的事情可都办完了?怎么迟了这么久不回庭院?

雪童子适时插了进来。“我路上遇见她,同她说了这半日话。”

大天狗的目光移到他脸上,微微一点头,说:“想必你就是雪女常提起的雪童子了。”雪童子一时无言,不知是因为一向寡言的雪女常提到他,还是雪女竟向别人提起了过去。他忽然隐隐约约意识到,黑晴明的许诺大概是真的。

然而大天狗的眼神凝在他胸口的长刀上。见多识广的大妖蹙起了眉,讶异道:“这是玉藻前的佩刀……雪走?”

听得这句话,他的头嗡的一声响,浑身血液忽而不复流转冻作冰凉,支撑在胸口的那团火迸出了碎裂之音。这头晕眼花昏昏沉沉之时,他的手一抖,竟然持撑不住将摔落下来。幸得大天狗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衣领。

他觉得天地模糊,听不清雪女大声喊了什么,也看不清大天狗的面容。他死命咬着牙,面上肌肉因此发痛。初生那夜站在面前的巫女和家的废墟在脑海里交替闪现,曾听到过的大妖怪的爱情故事在耳鸣中来回震荡。故事终于显露了它近乎残酷的轮廓。

爱上了巫女的九尾狐,把腰间佩刀解下来,挂在巫女堆成的小雪人身上。

 

那时,巫女目送雪童子离开神社,直到看不见人影时才转头,落入熟悉的怀抱。她笑着说,我们的小雪人雪童子,因你刀上的妖气化形了。大妖怪也跟着她低低地笑,那岂不是算我们的半个儿子了?而后捉住巫女因害羞欲要推开他的手,轻轻在指尖落下一吻。

我的妻子啊,我们生个孩子吧。

在夜露滴下的夜晚,在夜莺微颤的鸣唱中,在太阳初升之前,风吹过檐前挂着的风铃,温柔絮语化作轻声叮当,祝福他们的爱情能击溃悲伤与诅咒与死亡。

 

“不,不!”雪童子忽然泪流满面,他拔刀朝臆想中的九尾狐砍去,“我一定要杀了你!”

玉藻前,缔造我的人是你又如何!害死我家人的也是你!是你屠杀了整座山!是你让他们陪葬!

他一声声怒吼嘶声力竭,“玉藻前!”

他本来只是一堆积雪,为何要被赋予生命。为何拥有了生命,却不得不去杀死给他生命的人。他贪恋温暖,为何温暖倏忽脆弱。幸福到底只有一瞬,痛苦却永世长存。众生皆苦,此世虚妄。命运最爱的就是挂着笑,将人翻来覆去作弄。迷乱中他抓住雪女的手,流着泪说,我想回去雪原。

复仇者不可以陷于旧日时光。但他此刻认输了。他要回去,回去日复一日地看落雪,看狂风,看日升日落。他想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,他未曾下过山,未曾遇见过那对老夫妻,未曾目睹生命的逝去,也不必背负为他们的复仇。他不必杀死玉藻前,因为他从来就不记得也未曾听说玉藻前。他只是个如他名字一般的小小少年,无忧无虑的雪的孩童。

他蜷缩起来,沉睡在雪女的怀抱里。

 

大天狗晚上过来看雪女时,雪童子还睡着。雪女在一旁正挑着灯花,不知道在想什么,见他进来,便尽力收拢了寒气。大天狗看向雪童子,近乎自言自语道:“原来你们这样关系这样近。”

雪女不置可否,只是说道,等他醒了,我带他回去雪原。

大天狗的眼神带了些不悦,然而触及到雪女低垂着的眼睫时,最终还是生生将不愿意收了回去,只冒出一句:“记得速速回来。黑晴明大人有任务要给你。”

雪女应了,而后沉默下去。然而在他起身离开堪堪拉开纸门的当口,她忽然轻声问:“爱竟是这样强烈的事物吗?”

大天狗回身看去,雪女却未曾注视他。她的眼神凝在虚空,话的尾音断在空气里,似是一句梦中呢喃,本不期待任何回答。

大天狗最终叹了口气。回答道,“是。”

 

雪童子做了一个长长的梦,梦见所有美好的柔软的温暖的事物,梦见那座冒着炊烟的小木屋。忽然画面片片消散,一片黑暗中玉藻前背对他跪倒在地。他应该恨九尾狐入骨,应该手起刀落劈下大妖的头颅。可他走不动也说不出话,因他看见玉藻前怀抱的是曾笑意温暖的巫女,看见玉藻前的泪水化作七天七夜的大雨,看见两个婴儿一齐放声痛哭。他站在那里许久,到黑暗散去雨水落尽,到九尾狐妖面容柔和,黑发生长,巫女衣装,轻抱起婴儿唱起摇篮歌谣。可是痛苦没有消逝,泪水也没有消逝,光是冷的,风是冷的,路过阴阳师的笑也是冷的。黑暗复又聚拢了来,死寂里爆发出不成人声的哀嚎。

然后他看见了血,看见冲天燃起的火光,看见家的废墟。阴阳师们的哀鸣与求饶如同挽歌,在生命争先恐后的爆裂声里玉藻前大笑着嘶吼着,

“血债血偿!”

 

他醒来时,两行泪不由自主划过面庞。他是悲剧的旁观者,也是悲剧的一粒棋,当他背负着被一齐毁去的家园的仇恨,把雪走刺入玉藻前心脏,这悲剧就划下了完美得近乎残酷的句号。

这命运里满满写着的都是荒唐。

雪女伸手替他拭去眼泪。她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盈着悲伤。她说,你已经懂得了爱。

雪童子忽的就笑了。

 “雪女,你别去触碰爱了。”

美则美矣,太过悲凉。因爱故生恨,因爱故生惶。从踏上复仇之路的那一天起,玉藻前就回不去神社,他就回不去雪原,也回不去小木屋了。

“我要去报仇。我必须要杀了他。”雪童子抚摸着刀刃,“要是我死了,就当是把这条命还给他。”

他拉开门,雪女在他身后开口,“从来都是失去,并没有谁失去的比谁更多。”

雪童子知她是要挽留。他回头冲她一笑,说,再见了,阿雪。

这个笑容依稀像从前他拉着雪女衣角,说,化成阿雪的雪大概是世上最美丽的一场了。

雪女目送故人消失在漫天夜色里。雪童子的背影她追不上,也不必追。她模模糊糊意识到,这就是和雪童子见的最后一面了。她回忆起当初爬上山来见她的那个小少年,白发柔软,眼瞳清澈,无忧无虑,平静安然。她想,世上还有千千万万场雪要落下,还有千千万万个雪女要出生。可是化作雪童子的雪,浸润着巫女与大妖爱的那一场雪,注定了雪童子坎坷命运的那一场雪,天底下唯一的那一场雪,如何又不是最美丽的呢。

 

雪童子漂浮在空中,向下看去,地上的积雪层层叠叠,朔风夹杂着冰锥将所有阻碍物撕碎冰冻,将站在中央的男人囚在暴风雪的牢笼。从远处看去,风雪龙卷冲天而起,滚滚寒气肆虐,街道建筑全被冻入坚冰。

雪童子本意是潜伏在暗处,趁他不备上去一刀两断。而不是像现在声势浩大地降下风暴,只为了限制住玉藻前行动。他事先已向阴阳寮传了口信,要他们见此异状速速前来。阴阳寮反应不慢,他一偏头已经看到四面八方的阴阳师奔走而来,手中符咒闪烁寒光。

为什么没有自己拔刀砍下去呢。

在看到玉藻前眼睛的一瞬间,他耳边回响起雪女所言。“从来都是失去,没有谁失去的比谁更多。”

大妖怪的眼睛本来是鎏金闪烁,笑含着千年光阴万般景色,是春日里一树落樱,夜色下一捧月光,是日暮里一卷茜云,清秋里一线流火,迤逦着远山青黛与十里桃花灼灼。但现在他眼睛里蒙着一层疲倦的余烬,往昔光芒被他自己一并烧去了。

都是失去了。谁比谁失去的更多呢。

雪童子忽然就拔不出刀来。

他悬在空中,看着阴阳师围成阵型,念动咒语。玉藻前最终会被封印还是逃脱,他都不想再看。脑海里画面一帧帧闪过,巫女的笑容,老夫妇的脸,失去的家园。他仰起头狠狠闭上眼,阻挡眼泪落下。

他完成了复仇。

 

阴阳师们就要到了。玉藻前察觉出来,却也懒得去管。他仰起头来看肆虐着的风雪。大妖想,这暴风雪说不上好看。是了,哪一场雪都比不得当年神社里他和妻子并肩看的纷纷雪落。他看见雪童子了,甚至看清楚当年巫女替小雪人打上的蝴蝶结。小雪人握着刀,本应该是得偿所愿的笑吧,可小雪人一脸的难过。

你难过什么呢。自你化形那么多年后,你看过了什么,经历过什么,才会这样地看着我?

他看见小雪人挥了挥手。暴风忽而停歇,只剩纷纷扬扬的大雪飘洒下来,翩跹得如同白色蝴蝶。蝴蝶扑闪着翅膀,坠落在他面前,逐渐堆积成了一个人的轮廓。

是他的妻子,怀中抱着他们的孩子。她面容柔和,笑意温融,眼瞳盈盈地看向他,身躯晶莹洁白,在昏沉的天宇下闪烁。她是纯白的巫女,纯净的美人,不曾死去,不曾消逝,灵魂穿越重重时光与寂寞,附在雪上,化作冰塑,轻轻柔柔向他伸出手。

阴阳师的符咒破空飞来时,他抬头对小雪人笑了笑。

谢谢你,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雪了。

 

雪童子回到了雪原。

他日复一日地坐在枝桠上看落雪,看日升日落。据说,玉藻前身受重伤,但在阴阳师的攻势下逃脱,不知去向。据说,这雪原从前的主人,在和八歧大蛇的战斗里死去了。

小妖怪叽叽喳喳地讲。说雪女化成一捧细雪,在风里打了个转儿,升到天空里去了。

目睹一切的姑获鸟路过雪原,跟他讲完了整个故事。

那时大天狗和雪女一齐陷在八歧大蛇的瘴气结界里。源博雅拼死拉弓射开豁口,冲进去拖人出来。晴明在后以符咒苦苦支撑,但也不过坚持短短几个瞬时。源博雅第一个拉住的是雪女,就要往外拖时,雪女挣开了他的手。

“救他。”

她把伤势过重已经昏迷大天狗猛然朝源博雅推过去。此时八歧大蛇一条蛇影呼啸而来,源博雅一手抱着大天狗来不及拉弓,只见淡蓝身影在眼前一晃,雪女横在他们身前挡住了重击,驱魔师清清楚楚听得一声碎裂之音。下一刻雪女已然回身,将他们一把推出了结界豁口。

驱魔师跌坐在地,怀中大天狗微微睁开了眼睛。雪女悬在结界里,大半身子碎作冰晶。然而她直盯着大天狗,快要分崩离析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。

该怎样形容那个笑容呢。姑获鸟想了又想,最后遗憾地叹气,那种美是无法言喻的啊。就好像是听着大天狗大人的笛声,在月光下初绽的一树樱。

然后,雪女果真就化作一抹凉薄的雪,又细又轻,飘飘渺渺,穿过黑色瘴气,在大天狗大人身边打了个旋儿,慢慢、慢慢飞上了天空。天宇黑暗,而她却惊人的洁白晶莹,就那么悠扬地轻飘地消散了。

如果大天狗大人吹奏出她离开的样子,该是首能让人静静流泪的曲子吧。

姑获鸟收起伞,走了。

 

他在雪地里堆起了一个雪人。是当初那个少女的样子,茫然不知世事却又怀有飞蛾扑火般的梦想。他想起当年他们并肩坐在一起,雪女张开手心,盯着她手中冰晶的模样。

雪女离开时是开心的吧,她终于拥抱住了那团火焰。当初他们对爱疑惑不解,如今终于各自明白。这其中看过了什么,经历了什么,风不知道,雪也不知道。他曾想,明白了爱是什么的他们,比起最初的样子,究竟哪个更好。

他回答不出来,也不能代替雪女回答。从来路都是自己选的,路走到尽头,回头看看当年的自己,怀念又如何?那人早就没有了。被时光的洪流一齐卷了走,便是过去了。

雪童子坐在枝桠上,远远看见大天狗飞来。和初见相比,大妖瘦了很多,宽大狩衣显得空空落落。他羽翼上还有未好利索的伤痕,雪花落进他眼睛深处纷纷沉默。大天狗握着一支笛子,久久站在雪童子堆好的雪人前。

雪女是喜欢他的啊。

雪童子走过去,轻轻说,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雪女将要诞生,还有千千万万场雪将要落下。

大天狗站在那里,将笛子放在唇边,

“对我而言,最美丽的那一场,已经落尽了。”

飞雪乍起,圆月初升。急景倏云暮,岁月忽已晚。

果然是首让人忽而落泪的好曲子。

 

END.

  

(最美丽的雪其实是因人而异的。雪童子的是化作雪女的那一场雪,大天狗的是雪女死去时的飘雪,雪女的是最初化作雪童子的积雪,玉藻前的是被阴阳师攻击前雪童子给他降下的那一场雪。)

 

白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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